正逢陈文令个展“原力重生”6月5日在厦门金沙书院开幕。本次展览展出了艺术家近年来的全新艺术创作,涉及当代水墨、陶艺、雕塑作品以及艺术家近年在故乡福建安溪的艺术改造乡村项目——“金谷溪岸文献”。在展览开幕之际艺术商业特邀策展人张维娜,围绕艺术乡建、公共艺术等话题与艺术家陈文令展开了一场深度对话。
“一个人的文艺复兴”
金谷溪岸
张:近些年我们看到非常多艺术乡建的项目,您的金谷溪岸与众不同,我愿意称之为“一个人的文艺复兴”。可以谈谈这个项目的发起吗?
陈:我选择在家乡打造这个艺术公园,原因有很多。一方面,我儿时在金谷溪岸生活了15年,这段时光虽不算漫长,却在我生命深处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
项目启动是在2021年初,正值疫情期间,我回到故乡与我母亲长期居住。我母亲说到老了最怕的是孤独。父亲走后,母亲最朴素的愿望是能有人陪伴,这也是我们做儿女最亏欠父母的地方。
我先在家门口的溪边做了一个小的泡茶台,为了我母亲和邻里几位老人泡茶聊天。福建人很喜欢泡茶。尤其在特殊时期每个人都戴口罩,不能在家里聚会了。溪边是户外空间非常好,大家坐在溪边泡茶聊天,笑得很开心,满足了老人的朴素愿望。我认为在最坏的时期也有最美好的人间理想的地方。
我认为在中国汉字中,“母”字最饱含深情和不可辜负,祖国可以称为母国,故乡可以称为故土,故土可以称为母土,母土中有母语、母爱、母亲河。我认为这个经历如同酵母一样升华和推动,而非空降。我在完成过程中认为这件事情非常有爱。虽然最初没有向政府申请,可能有些冒犯。政府和农村都有各种巡逻员,他们询问我的工作做法,我告诉他们如果我做不好,最后我会将其拆除并且还原成野地。
建筑师董豫赣先生设计的茶室
张:在项目推进过程中,当地政府的态度如何?您是如何一步步将构想落地的?
陈:很幸运,我们村、镇的干部都非常开明。他们看到我完全不以盈利为目的,或许也考虑到我在艺术领域的一些影响力,就默许了我的尝试。在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支持下,我就带着几个村里的工人,从最基础的做起。
我们创作了很多独具匠心的石头装置、小型建筑,还有我个人捐赠的雕塑作品。到2021年底,这个公园已经初具规模,意外成为了当地的网红打卡地。其实我并不排斥"网红"这个标签,从某种角度来说,能成为网红恰恰说明艺术真正走进了大众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件好事。
这个过程中确实有很多机缘巧合。大约从2022年开始,全国掀起乡村振兴的热潮,这为我们的项目带来了转机。说来有趣,人生往往充满不确定性——这个艺术公园的发展轨迹也是如此。
最初阶段,政府虽然持鼓励态度,但仅限于政策层面的支持,并没有实质性的资金投入,更多是在观望。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23年底,泉州市委书记突然到访金谷溪岸考察。那次考察后,书记对公园给予了高度评价。
到2024年,事情就有了实质性进展——当地政府正式成立了"金谷溪岸"工作专班,由领导小组组长亲自推动,不仅将我们村规划为文艺村,还把金谷溪岸艺术公园纳入了重点发展项目。这个转变,可以说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以苦为乐,久久为功”
利用民宅拆迁旧物件重构六根既有精神图腾的溪边灯塔。
张:您作为这些年“金谷溪岸”唯一的创建者,谈谈您在艺术公园日常工作方法?
陈:我们知道公园需要政府组织,不太可能是个人建成。但是我可以先通过个人发起,让他们看到成果,然后再和政府沟通。在此之前我只是在空地上实验,政府参与后我们又有了更多发展的空间,建设庙宇、各种民宿、乡村菜地特色种植等。我认为我们是从个人建设转变为政府组建,最后再转变为社会共建。
张:在前期工作阶段,您采用了何种工作方法完成公园项目?
陈:我做雕塑,从未做过园林。我不会看图纸。但是我知道中国古代的苏州园林,包括叠山造园,我大概知道古代园林的生存哲学。我采用就地取材、因地制宜、道法自然和天人合一的方式展开这项工作。如果你认为我是艺术家或者国际化,那么这一点都没有用,农民不信你的做法,尤其是农民不会和你讲道理。如果我只是作为艺术家,我的工作会变得很难,但是我作为工人就很快乐,我一直站在现场指挥搬运石头,日晒雨淋,苦中作乐,以苦为乐,久久为功,这样才迎来高光时刻。
张:最初三年,您完全依靠个人作品和在地材料塑造了公园的雏形。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如果说艺术通常反映社会,那么金谷溪岸则是您用艺术反哺社会的实践?
陈:金谷溪岸确实是一个艺术反哺社会的典型案例。每个有生命力的艺术家都是时代的产物,我的创作必然带着当代社会的印记——无论是传统功底还是国际视野的自然流露。
但我从不为创作贴标签。当代性只是个时间概念,艺术分类更多是为理论家提供写作便利。我更在意的是作品能否形成强大的能量场:既要保持艺术的高度,又要实现大众的共享。有人评价我的作品"雅俗共赏",这个词或许老派,但想想毕加索、达利,或是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他们的伟大不正在于能让不同人群产生共鸣吗?
艺术不该只为小圈子存在。真正的创作既要反映社会,更要反哺社会;既要打动专业群体,更要拥抱更广泛的受众。这不是刻意迎合,而是通过降低观赏门槛来放大艺术的社会能量——让美育成为可触及的日常。
“生生不息,独木成林”
张:雕塑是最直接的公共艺术,您刚才提到金谷溪岸也离不开商业的介入。您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将来如何平衡商业和艺术的关系?
陈:我作为艺术家平时很少考虑作品的销售和经营方式。虽然外界认为我算得上"成功艺术家",但我始终觉得:艺术家的本分是保持赤子之心,那种纯粹的创作冲动应该是不可阻挡的。前几年潮牌非常流行时,至少有10个公司让我做衍生品公司,我不做衍生品,而是要卖飞机大炮,不要卖飞机大炮的模型。
我用个人的力量做这个金谷溪岸,不仅付出了1000多万元的现金,我还付出了三年半的生命能量。在这个公园,我认为消耗到一定程度就能产生商业闭环。当你足够用心,自然会感动他人,这种精神共鸣就是最好的"福报"。
当你获得了一些精神和物质,但是拥有之后需要感恩,所有物质都来自于他者,不一定全部是你绝对所得的,你还需要向外抛,形成闭环。如同金谷溪一样,永不断流的一直向前奔流。
虽然我对未来没有那么多规划,但是我认为我的性格和价值观一定不会被彻底堵住,我一直奔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有路可走。我的老师是福建的榕树,我以榕为师,盘根错节,生生不息,独木成林,这是我的雄心和野心,我的野心在丛林。
张:您刚才提到公园逐渐被官方接管,您现在面临如何调和官方及商业之间的关系?您作为艺术公园的创建者和主导艺术家,如何平衡他们三者之间的关系?
陈:这是我的弱项。我会继续负责这个艺术项目,也会参考政府的评价标准。我是金谷溪岸的发起者,虽然我没有实权,但是我有权利提出各种建议来建设这个公园,用艺术改造我的乡村。安溪的父母官非常开明,我提出的建议他们都会听取。我认为只要打造有流量的生态闭环,今后就应该交给政府文旅集团和企业管理。
张:近年来热门的大地艺术和乡建项目,大多数都采用空降式方式进行落地。您的情况恰恰相反,您做的更像是在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个项目。以金谷溪岸为例,如何增强与在地的连接?
陈:我们正在新建一个以巨石建造的关帝庙,虽然设计非常现代,但还是当地的宗庙文化。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与在地连接的项目。不仅给外来的游客提供了新颖的当地文化体验,也为我们的村民提供了一个就近的庙宇。
关公庙于今年7月份落成
张:在您心目中,一个好的公共艺术项目如何能够真正有效地激活城市或者乡村?
陈:我认为有效的方法是不要追求短暂的网红,而是要有长远的历史观。如果仅仅追求眼前的利益,这有点冒险。我们应该更全面、更深远的历史观来建立这种宁愿建得慢、建得少的观点,也不要一下子完成大量项目,以免将来会成为社会的垃圾。
张:我们看到很多公共艺术或者大地艺术,艺术家或者创作者都希望人去适应它。当我参观了您的公园之后,发现您做的恰恰相反,您让您的作品和建设去适应人,是这样的吗?
陈:是的。首先要适应自然,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你与自然融洽,自然就很容易与人融洽。
张:我多年来关注您的项目,总是看到您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和力量建立与公共和公众之间的情感连接。这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吗?
陈:老百姓喜欢听故事。央视一套来做节目的时候,我也在讲为我母亲建造公园的故事。我认为故事可以有再创造的空间。虽然艺术本身存在稳定的价值,但是需要不同解释作品的视角,我把解释的空间留给更多的时间。
“人,才是最大的风景”
陈文令的母亲为公园提字
张:我认为您的项目从开始到今天,每一天都在发生改变,一直都是万物生长的过程。
陈:我想不仅艺术在生长,当地的人文形态也在生长,因此我赋予这个项目万物生长的状态。
张:在您看来,艺术乡建是否应该承担文化重塑的使命?我们看到金谷溪岸不仅改变了家乡面貌,更带来了新的文化生态和生活方式,这是您最初预期的吗?
陈:说实话,最初我根本没想这么远。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政府别把公园拆了,能提前通知我就很感激了。没想到家乡的领导们如此开明,他们逐渐理解并支持我的理念。现在的金谷溪岸,村民们在这里喝茶、摆摊、看书、纳凉,溪水里孩子们在嬉戏。我的雕塑从来不是主角,人才是这里最美的风景。
张:金谷溪岸似乎跳脱了网红项目的短暂性,正在成为一个可持续发展的艺术生态。您如何看待这类乡建项目的意义?
陈:我其实很少研究其他乡村振兴案例。这些年的创作就像一场独自的奔跑,我把积累的知识直接播种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试错中不断调整方向。我始终保持着"归零"的心态。从国画到雕塑,从传统到当代,水墨、书法、摄影、陶艺...我都在尝试。艺术创作就是要敢于打破经验束缚,才能走得更远。就像金谷溪的水,永远向着新的方向流淌。
陈文令艺术馆效果图,预计2025年底落成,设计师: 陈文令+程自哲
陈文令艺术家、雕塑家,先后毕业于厦门工艺美术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获艺术硕士。意大利佛罗伦萨国立美术学院荣誉院士。他主创雕塑,并涉足装置、绘画、摄影、当代书法、艺术乡建等多种媒介,是享誉国际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一。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觉魔术师。他的海边小红人个展是中国第一个在野外举办大型雕塑展的艺术家;是中国第一个为社会捐赠艺术公园的艺术家。
张维娜独立策展人。以策划高质量的文化艺术活动闻名。近年出品并策划多项最具影响力的跨界艺术展,原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邱志杰教授的“书写计划”荣获中国青年报“年度十大文化创意事件”。长期致力于跨界艺术融合,冯唐与荒木经惟的跨界艺术展、谭平与侯莹的跨界艺术展等。旨在打破现代社会的专业艺术分工以及与艺术之间的藩篱,共建一道崭新的艺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