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hammed Kilito, Zagora Oasis, Morocco, 2022
一场双年展,肩负着危机世界的重担
文 | Brendan Embser
译 | 刘欣琰
最好的双年展将创造出一个引人瞩目的艺术时刻,让所有人谈论不止。通常,赢得胜利的是视频作品。斯蒂芬妮·科米朗(Stephanie Comilang)的《寻找生命II》 (Search for Life II,2025)便是力证,《寻找生命II》是第16届沙迦双年展(Sharjah Biennial)的核心作品。本届双年展于2月开幕,在阿联酋沙迦市及其周边地区展出了两百位艺术家的作品。科米朗节奏明快的影像展现了采珠业的悠久历史和当前的紧张局势,采珠业是在石油出现之前海湾地区经济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行业。本届名为“承载前行”(To Carry)的双年展探讨了艺术家如何如采珠人般屏息深潜?当他们浮出水面时又会发生什么?他们既追寻美,也为了生存而潜入深海。
Stephanie Comilang, Still from Search for Life II, 2025. Video, color, sound, 18 minutes, 22 seconds
本届双年展“承载前行”(To Carry)由娜塔莎·金瓦拉(Natasha Ginwala)、阿迈勒·哈拉夫(Amal Khalaf)、泽伊内普·厄兹(Zeynep ?z)、阿莉娅·斯瓦斯蒂卡(Alia Swastika)与梅根·塔玛蒂-昆内尔(Megan Tamati-Quennell)联合策展。这支横跨土耳其至新西兰地理版图的团队,其学术脉络深植于语言、环境与文化遗产领域。开幕式上,塔玛蒂-昆内尔将团队戏称为“辣妹组合”,但并未大肆宣扬这场中东的大型双年展是由五位女性主导的,也没有刻意标榜地缘身份。女性主义与原住民激进主义是展览的转折点,吊诡的是,在这个思想开放的展览中,相关图录中竟未出现“酷儿”一词。反观2024年的威尼斯双年展,萨贝罗·姆兰杰尼(Sabelo Mlangeni)、萨尔曼·托尔(Salman Toor)和路易斯·弗拉蒂诺(Louis Fratino)戏谑而敏感的公开酷儿叙事,以及阿拉瓦尼艺术计划(Aravani Art Project)亲跨性别者的壁画,这种缺席与前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而在沙迦,当下的政治是核心议题。沙迦艺术基金会总监胡尔·阿勒·卡西米(Hoor Al Qasimi)在预展结束讲话时,呼吁团结巴勒斯坦、黎巴嫩、亚美尼亚、叙利亚、刚果和苏丹人民。在正式开幕前几小时,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提议美国“接管”加沙地带,这是一项等同于种族清洗的帝国主义阴谋。因此,地区间和代际间的团结绝非仅仅是艺术界的口号,而是一种紧迫的政治立场。正如哈拉夫所说,本届双年展是对“剥夺与丧失”的回应,是“一曲哀歌、一场献祭、一次占卜仪式”,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生存模式。
Mónica de Miranda, Above the Line, 2024
基于镜头媒介创作的艺术家们发出了最扣人心弦的宣言。穆罕默德·基利托(M’hammed Kilito)记录下摩洛哥脆弱的绿洲和公共浴室,并添加了实地录音的音轨。艺术组合"冥界/欲望"(Hylozoic/Desires,由希玛莉·辛格·索因(Himali Singh Soin)与大卫·索因·塔佩瑟(David Soin Tappeser)组成)通过AI图像生成工具Midjourney,创作了一系列金色调的19世纪风格盐印摄影作品,呈现了英国殖民时期为规避盐税而在印度建造的长达四千公里的树篱景象。莫妮卡·德·米兰达(Mónica de Miranda)在安哥拉纳米布沙漠的废弃建筑中,创造出戏剧性的场景,其中孤独的身影成为后殖民乌托邦的调查者,抑或是末日情景的见证者。这种想象在雕塑家休·海登(Hugh Hayden)的《荆棘丛》(Brier Patch,2022)中具象化:在一个被遗弃的沙漠村庄中,一系列木制课桌椅长出树干,这个村庄同时也是双年展的场地。
在《寻找生命II》中,科米朗巧妙地融合自然纪录片和音乐短片的风格,使用多个镜头讲述了一个关于商业和移民的故事。从哈利法塔拍摄的迪拜黄金时刻的城市景观与丰富的水下画面相得益彰,中国诸暨市的露天珍珠市场与菲蒂玛·哈利德(Fatima Khalid,又名帕茨,Pats)的客串演出形成了极具魅力的对比,她是菲律宾裔阿联酋艺人,与韩国流行音乐翻唱组合Pixies一起演出。科米朗将视频的一个频道投射到巨型屏幕上,该屏幕是由上海近郊工厂生产的亚克力珍珠串制成,艺术家还搭建观景栈桥以实现多层次的观览体验。
Stephanie Comilang, Search for Life II, 2025. Installation view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 by Danko Stjepanovic
第二个频道是在LED屏幕上播放的Pixies的舞蹈和珠宝设计师的TikTok短视频,视频中一条标语写道,“珍珠,是新时代的钻石。”菲律宾人是阿联酋主要移民群体之一,但外籍者所生子女鲜少被完全认可为阿联酋公民,帕茨以异乎寻常的坦率谈论着自己的混血身份,宛如未来多元的阿联酋社会的化身。在科米朗影片的另一片段中,一位菲律宾潜水员因上浮过快导致瘫痪,他的家人将一颗珍珠作为供品归还给大海,这颗珍珠在精神世界中的价值将比公开市场更高。
《寻找生命II》在沙迦市的阿尔穆拉贾广场(Al Mureujah Square)展出,这片迷宫式的展馆群构成沙迦艺术基金会的主展场。在一个简洁的白立方空间内,卡普拉尼·兰格拉夫(Kapulani Landgraf)展示了来自《毛伊岛的神圣之地》(Nā Wahi Kapu o Maui)的精选作品,这是一系列夏威夷圣地的黑白照片。精湛的印制工艺与长曝光技法使得水流呈现出如缎面般的波纹质感,堪比二十世纪中期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拍摄的夏威夷风光。不过,作为夏威夷原住民(Kānaka Maoli)的兰格拉夫在每张图片下方都配上了与夏威夷土著谱系相关的地名文字。对她而言,崇高无关天命,而是关于文化知识的延续。
Kapulani Landgraf, Nā Wahi Kapu O Maui, 1997–2003. Installation view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 by Ivan Erofeev
在基金会翻新的历史庭院住宅Bait Habib Al Yousef中,阿金博德·阿金比伊(Akinbode Akinbiyi)的一组照片,探讨了观看行为的空间编排。他拍摄了非洲多个城市的街头生活、照相馆和日常仪式,照片中蕴含着前行发展的微妙动态,策展人娜塔莎·金瓦拉称其“用相机倾听”。作品以优雅的网格排列,或高低错落地嵌入混凝土壁龛,在聚光灯下显得沉静自若。在一张照片里,两名手持摄像机的男子正将镜头对准户外婚礼中的新人,如同他镜头下的记录者,阿金比伊本人既是摄影师也是参与者,足够靠近以捕捉亲密,又保持微妙距离以感受视觉诗意的瞬间。
Kapulani Landgraf, Nā Wahi Kapu O Maui, 1997–2003. Installation view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 by Ivan Erofeev
在沙迦艺术基金会的另一处改造,旧贾拜尔蔬菜市场内,弧形拱廊成为了阿齐兹·哈扎拉(Aziz Hazara)独创的多维度项目《我爱巴格拉姆》(I Love Bagram,ILB,2025)的舞台。巴格拉姆曾为美军基地及监狱,直到2021年夏天美军撤离,切断了电力,一夜之间清空了一切。哈扎拉开始收集基地留下的垃圾,拍摄那些幽灵般的漱口水、乳液和护发素瓶子,将照片按类型学分布在昔日果蔬摊位图案鲜艳的墙纸前,在后商品市场里建构起一个后占领时期的市集。他还加入了阿富汗男子处理电子废料的视频,让投影仪的电源线随意堆积,仿佛在说,这些展示设备总有一天也会进入其他市场。
Aziz Hazara, I Love Bagram (ILB), 2025. Installation views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s by Shanavas Jamaluddin
祖先的来世或照片的残像是双年展几个项目的主题,这些项目将艺术作为了历史的容器。与哈扎拉一样,阿利亚·法里德(Alia Farid)也深入研究了美国近期对海外军事干预的记录。她调查了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后流失的文物,并对蓝色彩陶(一种在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使用的陶瓷材料)着迷。在她的系列作品《护身符》(Talismans)中,她将来自波多黎各和科威特的母亲和祖母的照片用复印机放大,嵌入聚氨酯板中。这些面板上覆有蓝色彩陶釉面,悬挂在天花板上,邀请观众在展厅中不断走动,以瞥见各个层次的图像,就像透过窗户凝视一样。
Alia Farid, Kupol LR 3303 Talisman 01, 02 and 03, 2025. Installation view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 by Danko Stjepanovic
Fiona Pardington, āhua: a beautiful hesitation, 2010. Installation view in the Sharjah Biennial 16, Sharjah, 2025. Photograph by Ivan Erofeev
菲奥娜·帕丁顿(Fiona Pardington)拍摄了19世纪30年代末法国颅相学家在新西兰制作的人体铸模。这些铸模描绘的是毛利领袖,也是帕丁顿与策展人梅根·塔玛蒂-昆奈尔的先祖,帕丁顿称这些铸模为“前摄影时代的肖像”。她将这些引人注目、光线均匀的照片以大尺寸打印出来,突出了人物的纪念性和他们怪怖逼真的存在感。他们既不是19世纪伪科学的典范,也不是理想化的英雄,而是在生死之间徘徊的个体。“我们再次与家人团聚,”塔玛蒂-昆奈尔说。
Kegham Djeghalian Sr and Kegham Djeghalian Jr, Photo Kegham of Gaza: Unboxing (detail). Original photographs, 1944–ca. 1979
1944年,亚美尼亚种族灭绝的幸存者克加姆·杰加里安(Kegham Djeghalian)在加沙开设了第一家专业照相馆。数十年后,他的孙子、开罗的艺术家小克加姆·杰加里安(Kegham Djeghalian Jr)开始研究照相馆的遗产:三只红色箱子里的相片和底片,记录着婚礼、派对、街头场景、家庭肖像等日常生活的节奏,也构成了一个社区存在的证据。在沙迦艺术博物馆的一个展厅,小杰加里安展示了来自照相馆档案的数百张黑白复制品,隐去具体时间地点,将影像悬置于现在时态。他在沙迦露天集市复现了Photo Kegham的店面,并放映2021年与工作室继承人马尔万·阿尔-塔拉兹(Marwan Al-Tarazi)的视频访谈。二人详细讨论了这些照片,却不知这将成为最后的对话——2023年10月,塔拉兹死于以色列对加沙的空袭。
当需要“旅行、逃离或继续前行”时,双年展的策展人问道,我们为了生存会带上什么?对于加沙艺术团体Eltiqa的成员,巴勒斯坦艺术家穆罕默德·阿尔-哈瓦杰里(Mohammed Al-Hawajri)和迪娜·马塔尔(Dina Mattar)来说,文化保护即抵抗。阿尔-哈瓦杰里和马塔尔曾和家人住在拉法难民营,当决定逃离加沙时,他们随身携带了尽可能多的艺术品。在Al Qasimiyah学校的一间旧教室(这座1970年代的建筑也是双年展的场地之一)中,他们展出了承袭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与费思·林戈尔德风格(Faith Ringgold)风格的政治题材绘画,以及他们孩子的作品,包括他们长子艾哈迈德(Ahmad)拍摄的一段视频——记录一只风筝穿越加沙难民营的轨迹。阿尔-哈瓦杰里和马塔尔的作品也在迪拜的贾梅尔艺术中心(Jameel Arts Centre)关于Eltiqa的同期展览中展出,展览通过时间轴影像追溯了该团体自1988年创立至今年1月停火期间的艺术行动。正如Photo Kegham的肖像档案,Eltiqa在加沙的画廊举办的充满喜悦的展览开幕式照片也是一种亲密的证据。
Eltiqa members (from right) Mohammed Al-Hawajri, Mohamed Dabous, Sohail Salem, and Raed Issa installing the Liqa’ (Meeting) exhibition at the Eltiqa Gallery, Gaza, 2011
Opening of Marwan Kassab-Bachi’s exhibition Ila Atfal Filastin (To the Children of Palestine) at the Eltiqa Gallery, Gaza, 2010
在双年展的预展中,策展人阿莉娅·斯瓦斯蒂卡在Al Qasimiyah学校的庭院里介绍了阿尔-哈瓦杰里、马塔尔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一旁的展厅里展示着他们冒死从加沙抢救至阿联酋的作品和新近的创作。一家人按照身高排成一排,孩子们听着阿尔-哈瓦杰里讲述展览。这看似双年展中艺术家对谈的寻常场景,却因这家人的在场而重若千钧——他们活了下来。
文章
https://aperture.org/editorial/a-biennial-carries-the-weight-of-a-world-in-crisis/
作者
Brendan Embser,《光圈》杂志资深编辑。
译者
刘欣琰,四川美术学院艺术批评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