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只是在黄昏才开始怀念:陈珂诗集《感情生活》朗读会

文章来源:副本制作

海报:工藝


并不只是在黄昏
开始怀念

 陈珂诗集《感情生活》朗读会 

时间
9月8日(周五)19:30
地点
广东时代美术馆·一楼多厅
(广州地铁2号线黄边站C出口)
主办
副本制作
博尔赫斯书店
场地支持
广东时代美术馆



诗人陈珂生于1971年10月30日,自大学时开始写诗,她的另一个身份是美术史教师,1996年起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附中。在2020年9月20日,她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对诗歌和美术史的热爱贯穿了她的精神生活,“着迷于体察生命的无限可能性,愿以一种幻视般清晰的知觉,据为己有” (自述,2013),而在朋友们心目中,陈珂可托付的陪伴者、倾听者,温和而锐,谦逊如深湖。她缓慢、隐秘地写,生前只印有一本26页的诗集小册子《感情生活》,副本制作组织了重新编辑,将是9月8日晚上要和读者见面的《感情生活》第二版。

“并不只是在黄昏才开始怀念”即出自同名诗作《感情生活》,这首诗写于十年前的2003年9月,它的开头是:“我想念你,我的虚空,/我们细小宇宙的可能性。”我们邀请朋友和读者们前来,共同翻开陈珂的细小宇宙,纪念她逝世三周年。

[第二版的编辑过程]
 
陈珂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朋友从她的居所找到三大本A4插页文件夹,保存着她从大学开始写诗时到2010年代中期的打印稿(从针式到喷墨)、剪报、复印件等,五个写有诗稿的笔记本,还有诸多发表过她的作品的刊物、选集,如1990年代前期的《面影》《返回》、2000年代的《剃须刀》《蓝鲨》等。此外从她的电脑和友人处也收集到一些电子文档。
们发现陈珂至少有五次为自己编诗集的尝试,有三个诗集名(可以视为三本),分别是《驶向夏天》、《无法命名》、《感情生活》。其中,《驶向夏天》最早,编了两三次,收入1990年代的部分创作,第一版有两辑;之后,她把《驶向夏天》中约三分一编入《无法命名》,加上至2000年代中期的一些创作。这几个版本都以打印的方式保存在文件夹里,但没法确认哪个是定稿,而且陈珂有调整插页次序的增删习惯,文档会拆开和叠在一起。
进入2010年代,陈珂开始编《感情生活》,开头的版本中,曾收入《驶向夏天》的诗只保留了同名的一首,2000年代的作品也约一半多没收入。她请诗人陈舸继续编辑,此即副本制作2012年做的小册子《感情生活》第一版,收入二十一首诗。在此基础上,她几乎把新作都放进《感情生活》名下,叫“感情生活”的电子文档,最多的一个收入了三十一首
所以,《感情生活》是诗人陈珂希望留给读者的成熟面目。她多次和副本制作、和陈舸提及对第二版的构思。但当她离开后,朋友也必须为作者和读者考虑原来属于《无法命名》和《驶向夏天》的作品,及三本诗集都没有收入的作品,它们的数目远多于《感情生活》。副本制作成立了工作小组,经过商量,决定诗集仍叫《感情生活》,内容分为三辑,依次是“感情生活”、“无法命名”、“驶向夏天”。其中,“感情生活”以陈珂生前的编辑为底本,是她最郑重的部分,“无法命名”的范围是写于2000年代但没收入“感情生活”的作品,“驶向夏天”的范围是写于1990年代的作品,可以视为她的早期创作。
小组的分工是,诗人陈舸继续编辑“感情生活”,诗人邓宁立编辑“无法命名”和“驶向夏天”,冯俊华进行日常协调。陈珂偏爱反复修改,发表后也如是,有的诗有三四份打印稿,改动一两个字眼,对此的取舍经过集体讨论,并斟酌诗人整体的风格呈现后进行。出于友谊和尊重,我们也希望以诗人陈珂的目光审视“感情生活”之外的诗作,态度虽不像本人的严厉,但有时对取舍的判断是倾向作者的。这是要向读者们说明的情况。

 感情生活 
陈珂 著
130×184mm | 86页 | 2023年9月第1版
特约编辑:陈舸、邓宁立
封面画:工藝

这是陈珂多年写作历程凝聚的一块结晶体,具有剔透、多棱等自然的特征——当然这还是一个不准确的比喻,就像很多比喻一样。对诗歌的考察,很容易停留在表面的风格形态里,而难以把握其内在肌质的丰富和复杂性,包括词语、声音的交叉运动,情绪和认知的互相渗透,这往往是一首诗生气勃勃的地方。在陈珂的诗里,感情不仅铺展为一种生活(正如诗集名字所暗示的),而且是一个悬浮的世界。这个世界可见的部分由芝士饼、水果、爵士CD、新衣、饭店等等精致或触目之物构成;不可见的部分则是主体的偶然性,类似于记忆、欲望等幽昧的东西。它仿佛开端于飘着紫荆叶的街景,经由天空、画布和纷沓的音乐,以身份不明的人为角色组成各种场合、偶遇和倾诉,最后微缩为一个并非重复的模型。这毋宁说是一种形影不定的现实,通过精心配置的语言,以灵巧的音调在一个有所限定的视域里清晰地挪动。这些散发着幻觉和私密气息的作品,促使我们重新凝视周围的细微,并省察更多可能的处境——无论是心灵或身体,还是言辞意义上的。(陈舸)

[《感情生活》(第二版)选读]
初夏

房间里有蓝色和白色的光
水,或者梦,在荡漾
有时是暴风雨带来清凉
有时,房间忽然狭小而阴郁
大海在远处,在意识里
是最后的家和休息
我想念那些舒适的波浪
那种无边无际
光线从天窗无休止地垂落
细弱的人,在宽大明亮的空气里
像随时都在飘散的呓语
你说,我们到了天上
哦天,我竟然相信这个。
1996.9

想念

也许再次相见,我的头发已经白了
斜阳温暖,黄叶低飞在裙边
想起那些无眠的年轻的夜晚
头发和心思一样长了
你不在我的身边

飞燕草、锈坏的秋千还有
寂寞的青苔一层层爬上脚边的岩石
念书、刺绣、以及琴棋书画
都只是习惯了的事情
铜镜已经照不见时间的消逝

“山有木兮木有枝”
家乡的河一直传唱着的越人歌
一重重地溅到门前来
寂静锁住了我的容颜

蝴蝶和春日迟迟,停在我精雕细镂的窗上
浓云压着清凉的屋顶
离家时你随手关起的门上有斑玉落漆
阳光拍打着渐渐老去的青山、绿水、栈道
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翻开一页诗册:“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生活的欢乐

十年来,我爱上了在街道散步
用观察,抵消噩梦或情感;
用酒精,挥霍一个个夜晚。
偶尔拐进麦当劳
在“鸡翅好松脆”的主题歌里
摇晃头发。想起第一次听邓丽君
背脊猛地战栗;后来是威猛乐队,
披头士——他们纯洁,快乐,不可思议
看“恐怖海峡”演出时我简直陶醉了,
仿佛一次蓝色的奇迹。爵士乐的皱纹
慢慢爬上我的前额;当然我也欣赏
年轻姑娘们,新鲜而吵闹的电子节奏。
有时候,从六十三层眺望:
这想象的帝国园苑,水银灯和怨曲,
无休止地绽放。
江流有它一贯的黑暗
推动那几艘人影幢幢的灯船:
“快,珠江夜游!”“滚石音乐会!”
“齐齐参与减价风潮!”……
像走入民间的大亨,我急匆匆地奔上街道。
一个声音嚷着:快,快!我要快乐!
商铺、小食店,流动的人群,
来吧,热气腾腾的生活!
从每晚的噩梦中醒来
我捧着发涨的脑袋发问:
难道是灵魂,灵魂在夜晚释放
搅乱了正常的欢乐?

女友

在阳台的花木间,风更加幽暗;
当你激动,你的身体像一把撑开的伞——
透明,几近苍白;像一阵迫不及待要洒落的
雨,可这是暴雨,永远在落下之前,
空中挂满了微细的水滴。

我想起你变幻的形象,在弧度从容的
瓶颈上,保持平衡的完美的技术,
你的手使一朵绿云绽开,使这日子缠绕、幽曲;
一碗半融化的冰犹如镜子,你在里面,你的叹息和欲望,
你永远是冷气房里的冰冻水仙。

无法命名

说:我是女人——等于说出
伤痕,等于离开只谈柏拉图
的男人,遇上迷恋色情的

另一个。等于晚餐桌上装饰好的
清蒸鱼,脚踩胡萝卜花,手持
苜蓿;等于裸露的皮肤面积;也等于

剪成三重的头发,一重安慰眼睛,
两重遮挡脸庞和肩上的指印;
谈话开始的时候,等于持烟卷的人

目光里瞬间的远:蛾子拍动温暖的
水泡,空气煽动了灼热而内陷的
肺。等于迷乱的舞曲

持续敲打都市之夜;等于被瞳孔
瞬间放大的一盏灯,手在蓝色的阴影里
颤抖,渴望陌生的旅行;

等于绵长的微笑的唇线,落入虚空,
直到失语的牙龈咬住咽喉,并学会
把天真,等同于“无”。
2003.7

少年

薄雪蜷在屋脊,转眼
就滚动成一场课间的雪仗;
在多雾的山里,野蔷薇只有
单瓣,很香,但没有人注意。

靶场里的深沟挑逗你的胆量;
天一直阴着,像那些严厉的脸
或爬满伤痕的小说,没有
教会你什么,仅仅是延迟;

不如看蝌蚪长了腿,不平衡的
跳跃;又或者在游戏里出现,
拥有第五条命,端着枪
在暗红的天气里狂奔。

海绵在吸水铁在尖叫,
磨花刻度粉碎血肉——
你几乎想不起:做了什么梦
然后醒来,但这是十年后。

人们说你已经过期,还什么没做
什么也没弄懂。你与她分享
皱纹和互联网上的爱情,
市场和政客推销一个个新未来。

在有限的空地上,钢铁的气味颤动
夜晚的血脉,夏天还没有撤离,
还可以容忍一个迟到的人
跟时间,作秘密的对抗。
2008.12

盛夏

你不能抵抗一个影子
当它的形象已经在暗中摇曳
未开始的神秘
铺开大面积的暗色
像旗帜,无声的反复:

也许生存需要对立面
——越过一切的琐细
直到血液的低语,涌向
一个蕴蓄着光的下午
无尽的透明如同视觉本身。

光线夹杂着水纹、细小的
鸟鸣,树叶微微颤动;
几分钟一次,翻新这个世界。
连续不断的云、热力,
仿佛皮肤上可以养出一个爱人。

世界失去了它的影子,
只活在镜子的一侧。
而镜像不可通约,
其间漂浮着蓝,
那一寸寸微小的虚无。
2018.7

看海

远山紧缩在天空下,
被山火燃亮;它跟我
一样,需要一场大雨,
需要极目的空旷。

郊区的人有这种视野,
却把自己塞进狭窄的盒子。
很多人睡不醒,也许是
找不到必要的那件衣服。

我无数次见过这些:
翻飞的树叶,湿报纸,压扁的
易拉罐,或桌上的冗余——
所有比视线低的一切;
这一天的变幻,始于
光晕从食物上漾开。

她在途中忧虑:黑暗的
隧道,如一件迟迟脱不掉的
湿外套;仿佛在梦中,
升起模糊的光:一个转弯,
突然亮出灰蓝的海,
那神秘波浪的舞台。

下午四点,礁石间的小世界
闪着光,不再滚烫,
一阵阵的浪像依恋,又想
驯服。层积云压顶的海,
一如想象中的死亡——
近处翻腾,远处平静……
2018.12

 说明  以上八首诗也收入《ding-dingfing!》第13期徐登峰、冯俊华编)。在编后记中,我们写道:“这一期的编选聚焦于诗……这些作品(的此次集合)有在身体-大地性和超越性之间寻求相互抵达的意图。这意图也驱动我们编入一位逝去的朋友的作品,出于想念,也出于大流行之后,对此在的世界寻求修复具有了自觉的仍在生者与亡者再度发生对话的欲望。往返于身体-大地空间和超越性领域的波动线,虽然振频各异,可能都源自于某种先天性(a priori)的光。诗人也是千变万化的光的书写者。”
[朋友们写给她的一些诗]

>> 阿翔

声音的练习
悼念陈珂
她的诗歌是素材的盛夏。
光线在声音的斑驳中摇曳,回敬静物和下午的阴影,
一本书的封面夹杂着紫藤,协助她
找到秘密的闪电,宿命在南方。
海棠和九月继承的是同一笔遗产,
但不能沦为替代品。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我们没法注意
领略和生活的时间差。有时,她的身体
就是对自我的认同,甚至让沉默在她封闭自己中
获得无穷尽的浩瀚,以至于水果
暂时充当了美术史的配角。
流水的盛宴同样适用于她的消失。

这方面,说她独自“带电的小火焰”,
很可能是恰当的。如同潜藏在身上的一些天性,
能否构成声音的练习,是对失忆症
极端的挑战。或像是伪装
经得住考验,越尖锐就越揭示出
罕见的诅咒:声音在我们身上变得迟缓。

眷恋来自上帝的视角,仅次于
灯火绚烂的孤独将黑暗再咀嚼一遍,绝对现场
不负责对现实的迷恋。除了微弱的部分,
其他的结局,都不足以媲美
她在声音的无言中就好像只能
用诗来辨认她的为数不多的生平,和洁癖。
2020.9.21

>> 杜绿绿

写给陈珂

远山,灰云,
呈现出永恒。
可是流动的水
正在讽刺这种自以为是。

没有什么能阻止变化。
它如此复杂,像清水
倒入数不清的鱼。
我常在观察中失神,
为什么,不能信任鱼本身呢?

想起你,我便原谅了
不断变化中的永恒。
2020.9.20

>> 黄灿然

闻陈珂死讯

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在广州,
从朋友家聊完通宵,我们同路,

骑着各自的单车,你黑发垂腰,
迎着朝阳,已经暗暗在写诗了。

你隐约而漫长的前景,并没有
随着那前景所应允的明亮起来:

悄悄地写着,悄悄地活着,
悄悄地生病,悄悄地死去。
2020

>> 黎衡

对话
悼念陈珂

实际上此刻我正对诗产生怀疑,
为它的轻慢、伪诈和不自由,
为百年前它轻捷地一跃;
从翻译的猫眼中,我们看到
变形的木马、哥特式废墟,
在瓦砾中辨别音节。当然,
世界充满了水,不能因为钻开了
一口井,便以为水在这里。
诗是我们每天喝下的、
渗出的,带着微甜或咸涩,
我们浪费了它,也是它的
一部分。五年前我的诗集出版后
曾邀约一桌朋友吃饭,
不喧哗,不客套,只是最后的晚餐,
如果那天是最后一天。
有个朋友在搬家,提着两箱行李
慌乱赶到餐厅。有人提议
轮流读一首,从这本像落日一样
毫无意义的小书里。
坐在我右边的你,翻着书像走入了
落日中的瀑布,你迟疑了,
似乎暗示我们没什么好读的。
听到你的死讯时,
我接受了这迟疑的一分钟。
如同任何一本诗集,
死空出了每张纸的大半。
2020.9

>> 凌越

在一个人离去的次日读她的诗
悼念陈珂

那是她生下的唯一的孩子,
那些喘息的明亮的词语,
独自闪耀多年之后,
如今多了一项任务——

它们驮载着她,
(还好她娇小,并不重,
尽管“我要努力长胖一点”。)
既在飞升又在下降。

把她送至每一个朋友的窗口,
再看一眼她灿烂又羞涩的笑容,
再看一眼她圆圆的脸——
然后,她领着词语一闪而过。

她不愿打扰任何人。
当她在诗中说“恨”的时候,
也只是说“你恨”。
在突然的睡意中,她原谅了所有人。

她埋怨我的一个师兄:
“他怎么不把你介绍给我们。”
她和我们一起在午夜的东风路上骑车,唱歌,
然后是近在咫尺的失散。

她只和语言交流,
除此之外,弃绝其他的交流。
她只和自己身体里隐藏的声音交谈,
除此之外,“我修习沉默。”

>> 王炜

为陈珂而写

有许多理由可以谈论你,比如你曾陪伴
我们微弱或愚蠢的部分。
没有谁,生来是陪伴者,而我们却
如此挥霍一个人的情绪平稳人格。
因此,当他们离去,却不能
被我们顺理成章地当作亡友
那是继续索取他们的陪伴吗?
这一点,你会同意我
但你不会拒绝我们这样做。
但是,你同意我的方式
不再是机敏,而是平凡吗?
令我惊讶的是,饱经世事的你
在我们的这几年跟见了鬼似的
自命不凡中,悄然走进的平凡。
这正是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午
我们有所预感,却不理解的奥秘吗?
它轻轻转动每个人面对未来的位置
如同阳光,照亮客厅里的每一个人
不取决于我们以为自己采取的方式。
我记得你的笑声,打击人那么直接
又那么善良,我们都同意:“不要相信
那些不会笑的人。” 有谁,能像你一样
大大方方地不以为然却不傲慢呢?
之后,一切都变了。那是2015年
最后一个令我感到平和友爱的午后。
唯一适合它的结局是,让我们
彼此平静地成为互不理解的吗?

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几乎淡忘你的存在
你的病痛,和几句曾经的简单问候之后
你的平凡会以这样的方式,对于我意味着更多
像一个无声的盲点,修订着我。
那天,我们讨论了人性,以及我
半途而废的古琴学徒生涯。我猜
其实你和我,都更喜欢听满世界
掩耳盗铃者们的铃声,胜过琴声。
像我淡忘你一样,我也会被忘记
那些碰过我的人准备去偷窃雷霆
而且不用捂着耳朵,他们都聋了。
如果有可能,我愿做一个
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走上
一条蜿蜒在西南山地的老路。
这是平凡与平凡告别的方式吗?
其实,人们已经失去了辨认彼此的机会
更失去了辨认彼此的平凡而非不凡的机会。
此刻,我读着你的警句:“不驱散
人群的成见,不再对抗。我有
自己的规矩,可是不强加给你。” **
一个诗人就是一种谈话的方式,感谢你
对我说过,能够接受我的。我难过于
写着这些不断递减可能强加给你的
意义的诗句,却从没有探望过你。
2020.9.20

弗罗斯特语,见帕斯《拜访诗人》一文。
** 出自陈珂的诗作《怀念》:
从前,那会儿太激动
失去辨认你的机会。
我修习沉默
不驱散人群的成见,
不再对抗。我有自己的规矩,
可是不强加给你。

>> 谢远宗

悼陈珂

我不记得我们曾经有过
单独的交往,以至单独的交流。
如今你已经原路返回,
时间这桶一流的质量超卓的
显色剂,让你在纷纭的众生中
显露出你安静,善良,等待的底色,
让我在即将遗忘的时候
再度看见被死亡深渊
夺走的那片断云。

今早,我从梦中得到一种启示,
希望这种语调能叙述关于你的点滴。
风中的河流缓缓流淌的那种语调,
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那种语调。
这种语调竟从梦中所得,
真是令人意外惊喜,就如时节已过白露,
一个人独自在街上闲逛,
抬头看到一行南飞的雁字。

你,总是和众多这个词连在一起
朋友们是众多,而你,就是相对应的
另一个词,单独。
在年轻的众多喧哗中,你总是
单独坐在他们中间,像一个休止符
静静的望着他们宣讲,他们笑
他们哭,穿过上世纪的九十年代。

我也是众多里的一个单数,
随喜顺流。隔着烟雾弥漫的光阴
看见你安静的说话,安静的笑
总是安静的。
不记得你曾经暗藏过
任何尖锐的事物,
以至于看到这样的悼亡句子大吃一惊:
我记得你的笑声,打击人那么直接
又那么善良,我们都同意:“不要相信
那些不会笑的人。” *

在我身上无数的遗憾当中,
最令我遗憾的是面盲。
我只看到一万之中的一,一万如一,
在所有的面影之中,我只看到
相同的一面,这比遗忘更令人深恶痛绝。
那一次在朋友家中,
我竟一点也认不出你,你说
你在美院附中。我说,我有个朋友
也在美院附中,名叫陈珂。

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如何尴尬,仿佛一个
当着胡适之的面冒充胡适之朋友的人。
在我混乱的记忆中,这一幕
这惟一的一幕,就是我们交往的
全部。但我记得你
浅浅的笑,那种原谅一个学生
记不起梵高的弟弟叫提奥的浅浅的微笑。
我记得你衣襟上的竹纽扣,
是棕色的,也是安静的。

世上有那么多的生者和逝者,
为什么这个秋天的早晨,我独独想起你?
独独从混沌不堪的记忆中打捞起
一条模糊不清的,
已经游过忘川的鱼?
也许是这条鱼过于平淡,
也许这条鱼一直潜游
在韶华的深处,时隐时现,也许
只有死亡才能让她激起浪花,
让人悚然一惊。
也许,唉,不知道什么原因,什么也许。
那么,你去吧,游向奔腾不息的大海。
2020.10.7 早晨

引自王炜《为陈珂而写》一诗。

>> 祥子

暗夜曲
给陈珂

那日午后,你忽然询问起一个故人
“只想找个不熬夜的朋友”,你说
不能再熬夜了。暗夜,只属于过去

都过去了?暗夜里岗顶出发的单车
一直骑到黄沙大道,惊起的缅桂花
侧空翻落下,覆盖了江城的派出所

暗夜掩护你猫在芭蕉下,要吓绍裘
一跳,却被捉弄着白白躲了半小时
你踹门进来,没事似的下完一盘棋

暗夜笃信小酒馆的绝对价值,混杂
面目模糊的密谋者,还有音乐家和
妓女,我拉着你穿行其间畅通无阻

暗夜装制了你诗中的几段摩斯密码
破译出一串淡忘许久的场景与危险
我们翻窗撬锁,潜入不同的空房间

都过去了。暗夜就该用来好好睡觉
你笑着跟鹄说,感觉就要挂掉了啊
带着薄云天的清醒,倒头睡了下去
2021

江城、绍裘、鹄都是旧友。


拍摄:王梆

陈珂的部分手稿

感谢陈珂家人对诗集的授权
和黄丹怡扫描了陈珂的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