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篇|尼安德特人的恒久“创作过程”之美
“在距今大约4.6万年前,一名尼安德特人注意到一些受石灰岩侵蚀的贝壳化石,于是随手捡起一块,并携带它辗转各地;因长期保存,贝壳化石表面变得光亮无比;这名女性尼安德特人用手指为其染上特殊的红色颜料,留下一道指痕;最终,这个可能原本用皮革包裹或做成吊坠的小饰物掉落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它被遗落在了群山之中......”过去10多年来,考古发现中大量出现的颜料证明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存在象征性的行为。研究人员从20世纪初期就注意到各处遗址的这种奇特现象,而随着现代分析学的发展,仅欧洲就有70多处遗址的色素遗存得到确认。除了红色、黄色矿物质外,尼安德特人还收集和利用了各种黑色物质。在动物的社会交往中,色彩除了在视觉展示方面占据中心地位外,颜料也可能具有实际用途:一些矿物质可用于防晒、驱虫、护理毛发,甚至用作防腐剂;尤其是赭石可用于加工兽皮或作为胶合剂安装手柄;此外二氧化锰还可用来生火。大量证据显示尼安德特人使用过颜料:许多石料表面都有着磨损痕迹,有时是在柔软物体表面刮擦造成的,或是以某种方式刮擦而形成色彩浓烈的粉末。令人惊奇的是,尼安德特人早在距今25万到20万年前就开始制造液态的红赭石。研究人员甚至在荷兰的马斯特里赫特-贝尔维德遗址(荷:Maastricht-Belvédère site)发现了红色沉积物,详细分析后确认这是赭石色液体飞溅形成的。而距离此地最近的赭石原料产地要到40到80公里之外。据推测,这些颜料在遗址内进行了混合(可能是用容器或人的嘴混合加工而成)。马斯特里赫特-贝尔维德是目前已知最早使用颜料的遗址。随着时间推移,颜料在尼安德特人的考古记录中变得日益常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法国佩钦德阿泽1号岩棚(法:Pech de l’Azé cave)距今大约6万年前的地层出土了500多个二氧化锰碎片,其中至少一半留有不同的磨损痕迹;而在相隔不远的佩钦德阿泽4号岩棚,二氧化锰碎片总体的出土量要少得多。事实上这种物质纵向跨越了9个地层,这足以说明尼安德特人在视觉行为上存在连续性。法国康贝-格林纳尔遗址(Combe Grenal)也提供了尼安德特人长期使用颜料的证据:16个地层共出土了大约70个石块。在这里,颜料的颜色和用途发生了改变,而且似乎与不同的石核技术组合有关。法国西南地区部分遗址的考古遗存或许再次指出尼安德特人非常注重品质。他们大范围、系统地寻找最丰富的锰矿物;或从个别固定产地中挑选出最好的锰矿物。尼安德特人在有计划地收集颜料时表现出的挑剔与主动性,说明这些颜料不管作何用途,都是他们深思熟虑的结果。最有趣的是,有些遗址表明颜料和贝壳之间存在某种关联。艾维纳斯洞穴(西:Cueva de los Aviones)位于西班牙南部港口卡塔赫纳一座18世纪的堡垒下面。古老洞口残留的沉积物中包含数百个贝壳,很可能是人们采集来食用的,但是在胶结的沉积物下面两个栉贝上,却清晰地发现了红赭石。有人认为这两个贝壳尖端附近的小孔是人为加工形成的(与其他贝壳表面天然形成的坑洞看起来稍有不同)。遗址中还出人意料地发现了同样涂有颜料的一块马骨和另外三个贝壳 —— 海菊蛤,由此证实尼安德特人是能够混合颜料的。分析结果显示,颜料混合物中包含了:赤铁矿、针铁矿、黑炭(可能是木炭或烧骨)、石灰岩和闪闪发光的黄铁矿。艾维纳斯洞穴的发现激发了关于尼安德特人制造化妆品与珠宝的猜测,即使事实并非如此,这也是十分重要的发现。这些贝壳虽小,却很可能是容器,而混合颜料肯定是用其他容器制成的。这些尼安德特人当时在进行试验,将各种材料混合起来,以创造不同的视觉效果。此外,制作颜料用到的矿物成分必须从不同的岩石露头获取,而最近的产地至少也要到数公里之外。研究人员最近对艾维纳斯洞穴沉积层序上覆的流石进行了定年,结果有些出人意料:时间可能追湖到11.5万年前,远远超过了放射性碳的测定年代。如果这点得到证实,这将把人类使用复杂颜料的时间向前推至尼安德特人的时代。艾维纳斯洞穴遗址发现的,带有颜料混合物残留物的贝壳容器。艾维纳斯洞穴遗址发现的3个表面有穿孔的贝壳,这些可能是尼安德特人曾用于装饰或佩戴的物品。其他遗址的考古发现证实,尼安德特人将颜料涂抹在了明显不是食余垃圾的贝壳表面。意大利富马内洞穴(意:Grotta di Fumane)A9盘状石核技术层的一个贝壳化石经显微分析确认,其表面的微坑结构内具有纯净的红赭石,但这仅限于外部。此外,这种颜料来自将近20公里外,而最近的赭石产地距离富马内洞穴也有100多公里。一旦贝壳化石与颜料相结合,就不单单是两种不同寻常的材料,相反它们便开始具有了独特的新含义和特殊性。令人激动的是,研究人员还发现贝壳唇部有过磨损痕迹,应该是被某种柔软粗糙的物体反复侧向摩擦留下的,这说明这些彩绘贝壳很可能是被皮条或线绳穿在一起。为了引人注目而涂抹颜色,一件迷人的美学制品也许便诞生了!单个物品引发了一连串猜测,虽然以上都是想象,却得到了考古学证据支持 —— 不管是否具有功能性和审美性,它都弥足珍贵。虽然我们看到的有关尼安德特人的颜料遗存屈指可数,但颜料也许在尼安德特人的社会中比较常见。他们可能也在比贝壳更大的“画布”上作画。2018年,伊比利亚半岛上的3处充满旧石器晚期壁画的洞穴考古中公布了最新测定年代。所有样本或其邻近区域都有红色颜料且年代久远,而那时候此地只有尼安德特人出现。在西班牙马拉加的安达莱斯洞穴(Ardales Cave)内,不同区域的石笋和流石结构表面都有明显的红色颜料,随着时间推移时而逐渐隐藏,只有内层结构断裂时才能看到。新的样本定年测定似乎分为两个阶段,其中,年代较近的至少在距今3.6万年前,所以创作者可能是智人。但是有少量更为古老的样本定年在距今4.5万年前,其中一例样本的历史令人震惊,它可以追湖到6.5万年前!安达莱斯洞穴的红色石笋中有红色颜料遗迹,及表面碳酸盐取样的细节部分。安达莱斯遗址本身己经非常重要,而其他遗址的发现则更加出人意料。在西班牙坎塔布里亚的巴西加洞穴(西:Cueva de La Pasiega),一个1毫米厚的方解石样本区域内发现了垂直的红色线条。经测定,绘制年代在6万年前。拉帕西加洞穴的红色线性图案(上),及表面碳酸盐取样的细节部分(下)。其中的红色横线和竖线可以追溯到65000年前,这些洞穴壁画是人类已知最早的绘画,远早于智人到达该地区。而第三处遗址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伊比利亚中部的马特维索洞穴(Cave of Maltravieso)早就因为用颜料喷洒或涂抹的手模而闻名,这种手形图案出现在大量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洞穴遗址中。研究人员对马特维索洞穴一处孤立区域的洞顶进行图像分析,结果发现了一个模糊图案。通过对相邻的方解石样本进行定年,这幅最古老的洞穴壁画最终可追溯到5.4万年前,这或许是尼安德特人的第一个手形图案。马尔特拉维索洞穴的手模图画,及碳酸盐取样细节,增强色彩对比度后的图像。这些发现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尼安德特人是否真的具有艺术行为?从表面来看,年代学无疑能够解释这种疑问:从出现的一些洞穴壁画,到这片地区出现智人的痕迹,其间相隔的时间比从上一个冰河时代结束到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还要久远。洞穴环境从地球化学角度而言相当辣手,而且目前还无法解释紧密相接的碳酸盐样本为何会形成于不同时期,有人猜测是受到了污染(天然铀污染导致的定年错误可以通过其他定年方法排除。理想状况下,样本应该一直剥离到岩石表面,然后在实验室条件下进行微切片)。不管最终年代测定能否得到证实,伊比利亚遗址的这些洞穴壁画作为尼安德特人的美学象征,或许并没有产生革命性影响。洞穴墙壁上的红色线条与在动物皮毛、骨骼或石板上划出一条线也并无两样。而手印图案虽然确实令人大开眼界,但是对于可能早已理解象征概念的古人类来说并非认知上的巨大飞跃。动物脚印其实就是象征符号,即使简单的追踪也需要有一种方便记忆的“理想化”形式。而手印就是人类的印迹,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此外,法国一处鲜为人知的遗址或许能提供其他地方的尼安德特人制作洞穴壁画的独立证据。1846年,铁路工人在法国朗热镇附近的崖壁开采矿藏时发现了多个洞穴,到1913年这里基本上被清空,但自2008年起,研究人员发现洞壁有许多小块的红色颜料,同时还有手指擦过柔软粉质沉积物留下的指印。地质研究和20世纪初的考古挖掘档案显示,洞穴被沉积物填充,距离洞顶只剩20到50厘米,随后在距今3.9万到3.5万年前被封闭起来。现场仅挖掘出旧石器时代中期的石器,以及定年在距今5万到4.4万年前的动物群,所有这些都暗示,颜料和手指印均为尼安德特人的杰作。这座遗址从直接定年和背景环境来说,显然并非理想证据,使用颜料的情况可能与我们在其他遗址看到的大同小异。但最有趣的是,最大的色块位于一处不同寻常、蜿蜒曲折的隧石地层,浮现在洞壁上,就如同岩石本身的内脏一样。同时,颜料和手印图案同时出现,这便又关系到了尼安德特人物质活动中的另一个领域:雕刻图案。尼安德特人花费大量的时间在不同材料表面切割、刮削和制造图案。这些图案通常都是其他活动的副产品,比如屠宰猎物留下的切痕。但日益明显的是,有时图案本身才是重点。在克里米亚山脉东部的基克科巴遗址(Kiik-Koba)内,粉质外皮表面的小型雕刻似乎有所不同。显微分析发现上面有同一种工具刻面的13根大致平行的线条。然而其中3根线条明显较短且形式独特,这标志着预期图案发生改变,可能是换了雕刻师或雕刻工具。关键是石壳上所有线条的起点和终点都在雕刻品的区域内。不管刻画的动机是什么,我们都很难不视之为美学作品;虽然制作过程快速,但需要高度专注。基克科巴遗址发现的雕刻有13根线条的火石片。照片(上)和描图(下)。最普遍的切割痕迹还不是出现在矿石或石头表面,而是在动物骸骨遗存上。研究人员通过微观检查区分出了一些不同的样本,比如屠宰痕迹或天然图案,但还是有一些无法明确分类。最古老的是德国比尔钦格斯莱本遗址(Bilzingsleben)出土的象骨,其表面刻有两组以不同角度雕刻的平行线。这根象骨的定年在距今大约35万年前,很可能是早期尼安德特人雕刻而成,但随后的15万年里极少发现其他雕刻遗物。反倒是最近3项新发现,定年都在距今9万到4.5万年前,骨骼都来自不同寻常的动物种属。比尔钦格斯莱本遗址发现的一块旧石器时代的骨头碎片,上面雕刻着线条。在塞尔维亚的佩斯图里纳洞穴(Pesturina Cave),研究人员在疑似洞熊的颈椎骨表面发现了10根呈扇形分布的线条。经分析这应该不是屠宰留下的切割痕迹,相反更像在石壳表面有意刻画的线条。所有线条就像是空间内的设计,终点都未到达骨头边缘。另外其他遗址也出土过几件很小的人工制品,象征功能都非常明显。虽然这些遗存在地理分布上非常广泛,切痕的制造方法相差甚远,但共同之处在于都具有一系列间隔均匀的微小切口。佩斯图里纳发现的刻有10根切口的骨头碎片。照片(上)和描图(下)。来自克里米亚山脉的扎斯卡尔纳亚6号岩棚遗址(Zaskalnaya VI rock shelter)出土的渡鸦翼骨上有5/7的切口锯割得很深,其中割痕相对较浅的2条切口似乎是后来添加的(可能采用的是同种工具,但手持方式有所不同)。如果没有这两根后加的线条,整体效果可能会看起来不够均匀、规则(这也突出了其美学功能)。扎斯卡尔纳亚6号岩棚遗址出土的乌鸦骨雕刻的各种视图。渡鸦腿骨上雕刻的凹口的近距离观察,放大图像显示雕刻凹口的均匀性。
而法国普拉代莱遗址(Pradelles)的鬣狗骸骨则更加特别。尼安德特人在只有5厘米长的骨头表面制造出9个形状极为相似的平行切口。所有切口采用同一种工具,沿同一方向,而且很可能是在同一时间雕刻的,最后一个切口似乎是勉强挤进狭窄的骨头,就好像这些切口比整体外观更加重要。奇怪的是:第三条切口的底部附近又有8条微小的刻痕,它们2条一组(起点处相交)又形成了一个系列。这些刻痕虽然只有两三亳米长,但十分规则,且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不一定是制造较大切口的工具)。普拉代莱遗址出土的一块鬣狗股骨残片,上面有一组(9个)很深的切口。扎斯卡尔纳亚和普拉代莱遗址的雕刻图案表现出的规则性和结构性,都远远超越了其他大多数尼安德特人的雕刻。渡鸦骸骨表面的切口暗示着当时的人们想保持一种模式,可能包括成对的图案。但是普拉代莱遗址的骸骨或许为尼安德特人拥有记数法提供了第一个确凿例证:他们能计算具有同等价值的器物,用小的次级刻痕补充或改变主要系列的含义。当然,这些还远远无法证明尼安德特人具有数学计算的能力,但是他们就像其他许多动物一样,肯定天生就有精确识别少量数目的能力。这与其说是计算,不如说是即时理解能力,在处理较大数量的物体时,还需要用关于多和少的普遍认知来辅助理解。有人认为人类运用数字的技能就是从这些能力演化而来,类人猿对此给出了充分证明。这种过程可能始于早期古人类处理少量数目的能力,我们在扎斯卡尔纳亚和普拉代莱遗址骸骨上看到的标记分组就反映了这一点。尼安德特人的计算能力并不是通常对“1到100”这些数字的理解,而是可能以集合为基础,就像计数系统一样。令人着迷的是,儿童的各个感官天生就具备数字识别能力:听觉和视觉能评估物品数量。考虑到普拉代莱骸骨上面次级切口的尺寸极小,尼安德特人可能是通过触摸来感知的。想象尼安德特人的指尖划过这些切口表面的情形,我们会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们所讨论的这些雕刻品全都便于携带,甚至是共享。但有一个例外。在直布罗陀的戈勒姆洞穴(Gorham's Cave)中,一块石板凸起的部分深深雕刻着13根相互交叉的线条,定年在距今4万年前。这些线条大致组成一个格栅图案,媒体戏称为“井号标签”(Hashtag,也叫聚合标签),但它所花费的时间可能要比想象的长得多。实验结果显示,这大概需要按照特定次序进行200到300次凿刻。首先需要凿刻出两条深深的水平线;然后是五条垂直线,都按同一方向凿刻;接着对其中一条水平线进行加深;最后再添加更多的垂直线。同样,这个雕刻图案给人一种组合排列的印象。随着尼安德特人使用颜料和雕刻标记的证据日益增多,就连一些怀疑论者都渐渐相信尼安德特人具有审美和象征行为。没有人会声称尼安德特人的艺术创作就像现代世界的各地文化一样,即使假设马特维素洞穴的红色手印或红色线条的定年无误,但他们是否具有“艺术”行为呢?许多人认为艺术是人类独有的能力,但是只要有绘面材料和绘画构想,即使人工圈养的黑猩猩也会喜欢用颜料在物体表面涂画(第一位黑猩猩画家Congo的作品售价高达数千英镑)。事实上,猿类的行为与尼安德特人存在惊人的相似之处:作品通常都会画在“面布”边界以内,并显示出平衡或对称性的特点;在大致相等的距离勾画出记号,然后填充中间的空白或拉长线条来填补空间。黑猩猩在作画期间也会重新修饰特定区域,用新的标记覆盖己有标记,还有些黑猩猩热衷于混合颜色。有时甚至呈现出极具个性的绘面,有些黑狸狸喜欢不同的图案,包括放射状的扇形线条。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绘画时虽然全神贯注,但对最终成品似乎不感兴趣。美学就本义来说就是理解与欣赏。对尼安德特人来说,美在于创造过程,而不在于最终呈现的作品。艺术是创作者从身体和感官角度与各种材料接触的过程,古典西方艺术鉴赏对此或许并不熟悉,但随着时光流逝,许多人类文化开始意识到其永恒魅力。- 《血缘:尼安德特人的生死、爱恨与艺术》,作者:[英]丽贝卡·雷格·赛克斯,商务印书馆,2023年出版。
- 《Kindred: Neanderthal Life, Love, Death and Art》(英文原版),Rebecca Wragg Sykes,Bloomsbury Sigma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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